［剑骨风］第七天
“荣荣，莫要回头。”
宁风致轻轻搭上女儿肩膀，再平淡的语气到最后也带上了一丝难掩的哽咽，手上也克制不住地用上了几分力将同样发颤的荣荣揽在身侧。
那场曾经震动天地、令日月无光的大战已经落幕，只有横亘在嘉陵关平原上的巨大伤痕与至今没有清理干净的尸骨残骸还在诉说着当日战斗的惨烈。
嘉陵关战后，武魂殿大势已去，衰败只是时间问题。而天斗一方也各有折损，各势力纷纷收拢力量，暂时蛰伏。明面一时间上倒是安宁下来。
今日天色阴沉。七宝琉璃宗里依旧是上下素白，宗门里行走之人也大多行色匆匆，面有悲戚。就算是相互交流，也是尽可能压低了声音，是以这诺大的宗门，今日竟是一派反常的肃穆。
长风卷起白幡，呜咽的风声合着梵铃声声。摆放于路边的烛火也随之摇曳。
古榕与尘心就是这时候睁开眼的。
他们似乎穿过了漫长的、空茫的一片白，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了落地的实感。初睁眼时还有些恍惚，差点以为只是大梦一场，好像只是在平凡的某天回宗时站在门口愣了下神。可随着记忆的回笼，那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击还历历在目，再看看彼此的模样也就明白了如今的处境。
“看来这是第七天了。”古榕抬头看了看翻飞的素白魂幡，语气倒还算轻松，“没想到死后是这样的。”
“头七回魂夜？”
尘心也知道这个说法。传说死者的魂魄会于死后第七天返家，因此到了这一天，家中会备好白烛等物沿路放置，以免死者迷路。
不过他二人并非宁家嫡系，只是护宗长老。同时也无什么后人亲故。会这般上心他俩身后事的，大概也只有宁家父女了。
都是封号，一个御剑乘风，一个有空间之能，虽然在七宝琉璃待了几十年，却也很少一步一步慢慢走过。这大抵是最后一次回来了，剑骨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步行。一路走来，除了绵延的白烛，路口处还摆有一些果品鲜花，虽然夜色渐渐重了，却还能看见一些弟子自发蹲在路口焚烧纸钱。
普通弟子尚且如此，那风致和荣荣……
这些日子里，又会如何神伤呢。
他们不敢想、更不忍看。
小院的门扉虚掩，古榕抬手下意识要推，却没下得了手。
这是近乡情怯了。
倒是尘心在旁低哼了一声怂男，率先走过。——他们早已是一念残魂，不会被实物所阻。他知道古榕心思重，平常看着嬉笑怒骂玩世不恭，可对认定了的人是极其在意，所以临近前了才一下乱了阵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古榕如此，他尘心何尝不是呢。
这院子其实是宗主自住的地方，剑骨二人另有别院。只是因为近身守护方便，才在院里给他们安置了房间。后来随着几人慢慢熟悉、亲近起来，剑骨反倒在这里停留得多些，不常回自己本来的地方了。
院子里不见人影。这是因为回魂日家人准备好用品后应该回避，或者早早上床睡觉，以免逝者挂念人间，不舍转生。
小厨房倒是亮着灯，橙黄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带来一丝暖意。进去一看，还是没见着人，只有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桌菜，有尘心喜欢的三鲜豆腐、鸡汤菜心，也有古榕爱吃的烤乳鸽、辣炒小牛肉，还有几道糕点，都是他们平素爱吃的。
显然是专门为他们留的。
“只是可惜这些菜了。”古榕试了试，半透明的魂体几次穿过筷子，最后只能悻悻收手。转而又道：“早知道把那几道菜谱记录下来就好了，省得风致荣荣回头想念那口味道却没处寻。”
尘心正站在灶前不知道在看什么，闻言随口回他：“那你等会托个梦给小奥传授一下秘籍。”
两人习惯性斗着嘴出了小厨房。有细碎的灰烬在空中纷飞，古榕伸手去接，可还没等落下，被夜风一吹又打了个旋往前飞去。他们循着这些纸灰的来处往前，先遇见了荣荣和奥斯卡。
夜色中那一束火光尤为明显，有隐约的人声：“荣荣…两位爷爷也会难过的……”
荣荣正在小奥的帮助下将纸钱元宝一点点投进火中。黄纸遇火即燃，不过几息已经坍缩破碎，焚作灰白。而碎片又被气流托起，在空中久久回旋不落。
复活之光是近乎逆天的神迹，施展所付出的代价也同样巨大。除了一年不能使用魂力的限制，也令魂师本人陷入持续的虚弱。大悲大恸加上这几日的劳累，荣荣的泪几乎已经哭干，几次近乎昏厥。此时虽尽力克制着情绪，但也还是眼圈红红。若不是奥斯卡撑着，或许早已蹲不住了。
尘心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拂去小丫头发上沾染的灰屑。——其实被他们一直捧在掌上的宝贝早已不是曾经的小家伙了，当年的小娃娃转眼已经亭亭玉立，身边有了朋友爱人，也达到了他们曾经花费数十年也不曾达到的高度。
只是做家长的，无论自家孩子长到多大年纪、有了多少成就，总还是会牵挂不舍。就算明知道小家伙有着他们无法企及的灿烂前路、身边也有他们可以放心将小丫头交付的那个人同路也是如此。
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他们并不后悔当日抉择，却同样遗憾着不得不先走一步，不能再陪他和她再多些时日。
荣荣抬眼，愣愣地望着突然冲天的火焰与高高飘飞起的纸灰：没起风呀……难道刚才是？
她睁大眼，死死捂住嘴。
窗烛泪未干，纱帐褪残红。
宁风致却不在房里。剑骨转了一圈，书房卧房连带着后院的紫藤架下都不见人影。最后是在东侧尘心旧居的小院里找着了人。
“怎么了老剑人？刚才还说我，你不也——”
待看清小院里的情景，古榕调侃的声音戛然而止，也如尘心一样定在了原地。
一坛酒、三盏瓷杯，却只有一人饮。
此时的宁风致看着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撑肘半靠在石桌上，哪还像是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宁宗主。他半阖着眼，好像快要睡过去了。
剑骨近前，在另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一如从前他三人空闲时坐在此处品茶饮酒、夜话乘凉。
“……剑叔、骨叔？”
宁风致眼睫轻轻一颤，梦呓似的问。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故人，连说话也不敢放声，可再一眨眼面前却还是空无一人。于是他摇头兀自笑笑：自己今天怕真是醉了。
这倒把剑骨吓了一跳，既惊又喜地以为风致能看见自己。等了片刻发觉好像不是，一下又蓄满难言的心绪。他们陪着宁风致喝完了剩下的半坛酒，听他断断续续的自语，直到临近子夜时分，宁风致终于不胜酒力地睡去。
也就几日不见，怎么就染了霜雪色了呢。
古榕忍不住伸手要去接那自宁风致眼角滑落的一点泪意，明明该是无知无觉才对，可他却觉得此刻指尖被灼得生疼。而尘心，他的余光正好瞥见尘心别过脸去。
……来时是近乡情怯，去时又满是不舍。谁也别笑谁。古榕抱臂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等来尘心赶上他。
夜露深重，海棠花落。院中一树梨花胜雪，纷纷扬扬落满宁风致肩头。
